约摸一刻钟后,尉迟序眼前景象渐渐凝实。

他自胸腔沉沉送出一口气,这是立秋以来最后一次发作,他倒没想到,会这么快被压下去,按理来说,须得三个时辰才能好。

他尚未思考清楚,却看宁姝还没走,她并着双腿,坐在圆墩上,眼睛笑成月牙弯,颧骨向上,嘴唇抿成一条线,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尉迟序。

尉迟序疑惑,一旁侍立的白鹤给他挤眼睛,一副“出事了”的模样。

忽而,面前女子抬起她的手,纤细白皙的手指上,缠绕层层纱布,她将手在他面前从左晃到右,从右晃到左:

“将军你看,这、是什么啊?”

她手指匀称,纱布格外碍眼。

倒让人想揪下来。

尉迟序眯起眼睛,他舌头不由掠过自己的牙尖,隐约记得,自己在不久前,好像咬住什么,柔软的滑嫩的东西,本来以为是梦。

原来是是她的手指。

他唇齿间,残留股血腥味,让他压抑住发作时的燥热。

眼下,她指头晃来晃去,用不能再假的声音,道:“哎呀真疼啊,骨头要坏掉了,将军的牙齿,真厉害啊。”

他从鼻腔里哼笑一声,道:“行了。”

宁姝握住自己手指,歪歪脑袋,笑得更灿烂:“真的挺疼,你不会就想这么算了吧?”

她在讨要补偿。

就如多年前他在山林中,小小的松鼠朝他伸手要松果,一样明亮的眼睛,一样的理所当然,一样的,让人想弹她一脑壳。

怎么这么欠。

尉迟序手指轻轻一动,抻平唇角,问:“你想要什么。”

宁姝早就想好,毫不犹豫道:“你明天上朝完,就去临王府找我一哥,和他聊两句也好。”

这样短时间内,陆维才不会被言官戳着脑袋骂。

没想到她会为了陆维,尉迟序说:“只是如此,我岂不是让言官心寒。”

宁姝看傻子般瞧他:“这有什么,他们拿你当枪使,你还真巴巴上去把自己绑在枪头啊?我这可是一举两得,为我一哥,也为你好。”

为他好?尉迟序:“冠冕堂皇。”

到底没拒绝。

讨完被咬的补偿,宁姝还没忘记治病的交易,又说:“你刚刚吃了我的药,怎么样,效果还不错吧?”

“白侍卫说,你一发作,没有三个时辰缓不过来,这才一刻钟,肯定是起作用的,这么好的药,只需要再吃四次,就能包治百病,你确定不和我合作?”

白鹤插嘴:“你刚刚是趁我不注意喂的。”

宁姝回:“如果不是这样,你放心让我把药给尉迟序?”

白鹤:“那你也不能……”

尉迟序对白鹤说:“白鹤,不得无礼,你先下去。”

白鹤险些忘了这是个公主,现下人家只是有心情和他掰扯,才没有发怒,只好沉住气,躬身退下。

谴走白鹤,尉迟序深深地看了宁姝一眼。

宁姝手指撑着下颌,眼睛亮晶晶的,催促道:“怎么样,合作,合作?”

尉迟序没有绕开解药的事,他打量着宁姝,反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解药的。”

宁姝瞎编:“红甲卫里自有能人异士。”

尉迟序沉思片刻,终于松口,问:“你的要求是什么?”

好不容易他问了,宁姝不打算绕弯子,直接道:“近几年,听雪阁势起,你也知道吧?我想知道听雪阁所有消息。”

她把要求提到这么高,是要和尉迟序谈判。

尉迟序一定不会答应,她就降低要求,当她说出真正的目的查高官,在尉迟序眼里,这个要求比起上一个,相对简单。

果然,“听雪阁”三个字出来,尉迟序默了默,他反问:“为何要打探听雪阁?”

宁姝垂下嘴角,可怜兮兮道:“还不是他们想要我的性命。”

高明的谎话,就是只说一半。

尉迟序端起床头的茶水,润润嘴唇,淡淡地说:“前阵子,听雪阁失窃,和你有关系吧。”

宁姝脱口而出:“将军高看我了,我什么都没干呀。”

空气里静默一瞬。

放下茶盏,他“嗤嗤”地笑出声。

宁姝也反应过来,糟糕,听雪阁失窃这种事,肯定是机密,他拿来诈她,她第一反应不是惊讶听雪阁失窃,而是撇清关系,这不是变相承认么?

也怪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跳进尉迟序话语里的坑。

她轻咬舌尖,道:“好吧,我承认红甲卫有特殊的消息渠道,但你不能污蔑我,你非要这么说,那我是不是能猜,你就是听雪阁背后的高官?不然听雪阁失窃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尉迟序抿了下嘴唇,又闷闷地笑起来。

他身上有种北地的冷狷,可今日他笑得还挺多,唇角一勾,清凌的眉眼,便忽如春风来,那种距离感倏然泯灭,甚是融融。

直到他敛了笑意,也没有否认她刚刚的猜想。

宁姝:“……”

她明白了,尉迟序就是听雪阁的靠山,她一步到位,摸到听雪阁老巢,本来以为尉迟序是过程,突然变成结果。

那他现在知道是她拿走那三个案卷,不得想方设法拿回去?

大、事、不、妙。

她知道垃圾游戏的德行的,但不知道它还能这么坑人,她打哈哈:“真是巧啊,今天天色晚了,我先回去。”

尉迟序坐直身体,身上的病气无影无踪,只看他目光沉沉,说:“着急什么。”

宁姝朝门口走:“我要回家吃饭。”

尉迟序:“白鹤。”

不愧是多年主仆,白鹤立刻站在门口,对宁姝道:“将军留殿下还有事,殿下饿了的话,将军府可以现在准备膳食,请殿下稍等。”

说完,也不管宁姝什么表情,他“砰”地一声关上房门,与此同时,其他窗户也被关掉,门外窗外,都有人把守。

宁姝先前还觉得将军府太空旷,现在才知道,哪是人少啊,只是没出来而已。

也怪她不够谨慎,红甲卫都留在将军府外。

她暂时放弃离开,退一步想,就算这是be线,尉迟序也不可能在将军府弄死她,她还是有回转的余地。

便看她肩膀一动,慢慢挺直背脊,她转过身,满脸笑容:“男女授受不亲,将军这样,不太好吧。”

尉迟序抬抬眉梢,道:“你进这屋子的时候,可没有这种想法。”

他起身,捎走床头的茶盏,只着雪袜走到桌前,给自己添茶,但一双长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宁姝。

仿若宁姝只要有异动,他就能立刻狙中,将猎物按在地上,按住她的咽喉,让她动弹不得。

宁姝冷冷地说:“你应该不会那么傻,放弃掉能治愈的机会吧?”

尉迟序喉结微动,吞下口中茶水,喃喃道:“解药?”他神色复杂,“不想我把公主府卖给听雪阁,可以,你回答我,帝后是不是在你幼时,让人对你的身体什么?”

这么简单?宁姝老实地回答:“小时候许多事,我都忘记了,母后能对我做什么?”

尉迟序皱起眉头:“当真如此?”

他不信。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宁姝很清楚,尉迟序不会放她走。

放弃幻想,随时准备斗争。

她走到尉迟序身边,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抬起手,朝尉迟序一敬,便一饮而尽,结果被呛到,咳嗽起来。

她低头捂着嘴巴,脸颊绯红,咳得眼前蒙上一层水雾,似烟笼寒水,水色迷离而缱绻。

很漂亮。

尉迟序愣了下,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拍下她的肩膀。

很单薄的肩膀。初秋衣裳不厚,他掌心顺着她的肩胛骨往下,似乎只要掌心往旁边一箍,就能握住她的……腰。

忽而,她抬起手,搭在他肩膀上。

尉迟序垂下眼睛,她抬起眼眸,缓缓地说:“将军若不信,不若检查一下?”

这是何意?尉迟序呼吸微窒,乍然间,他浑身定着原地,除了眼睛能动,自己全身被定在原地,宛若雕塑。

他被点穴了!

他内心惊诧,这么多年,已经无人能点他的穴,然而,不管他如何试着冲开这层束缚,都没有用,只能眼眸睁大,盯着宁姝。

他小看她了,是她搞的鬼。

宁姝后退一步,这招是她在商城买的【葵花点穴手】,她眨巴着眼睛:“将军,对不起将军,我只是走投无路了,将军不会怪我的吧?”

尉迟序:呵。

宁姝又说:“我不伤害将军的性命,我只是要找一些听雪阁的东西,你放心,最多两刻钟,你就能动了。”

要不是尉迟序就是庇佑听雪阁的高官,她何至于破罐子破摔。

她快速翻找房间,如果有听雪阁有关的东西,肯定不会放在显眼地方,但她没发现暗格密道。

“在哪呢。”

宁姝看向尉迟序,尉迟序已经闭上眼睛,显然不想给她看出什么。

她咬了下指甲,如果尉迟序的房间有暗格密道,会在哪呢?

忽然,宁姝脑子一噔,立刻跑到尉迟序床上,掀开被子被单丢到地上,摸着床板,果然,摸到一条细小的缝。

床上光线有点暗,宁姝一边摸一边看,找到一个钥匙孔,她冷静了下,许多机关如果硬拆,里面的东西会被毁掉,为防万一,她得找到钥匙。

宁姝问:“钥匙在哪?”

问完她才想到,尉迟序没法说话,但刚刚房间能翻的,她都翻了,只剩下——宁姝走到尉迟序面前。

他感觉到一股走路带来的微风,睁开眼睛,双眸难掩怒火。

尉迟序把暗格藏在床板,可见性子谨慎。

那钥匙,只能在他身上。

宁姝双手合十:“得罪了,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不会玷污你的。”

尉迟序:“?”

玷、污?什么叫玷污?

便看宁姝拿起桌上长柄茶匙,用茶匙拍拍尉迟序身上,包括一般放钥匙的腰处。

没有东西。

也是,他躺在床上,如果还佩戴钥匙,不硌得慌么。

但宁姝坚信,尉迟序不可能把钥匙放在别的地方,如此一来,就只能……

这回,她连“得罪了”这三个字都不想说了,反正已经得罪得透透的。

她用茶匙挑开他单薄的衣襟,往左下撩。

尉迟序怒意难遏,呼吸一沉。

男人的肌理干净且韧,锁骨下肩膀处一个箭孔,伤口肉色暗沉,一看就有年份,这是战场给予的勋章,不伤美观,反而增添野性。

宁姝大喇喇地看着,嘴上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哦,大男人被看一下,没事吧?”

尉迟序:“……”

她顶着他几乎快杀人的目光,茶匙往下。

她嘴上嘚吧占人便宜,实际动作很小心,从挑开他的衣领后,和她说的那样,不“玷污”他的清白,茶匙很小心地避开和他肌肤的接触,但再小心,也会有碰到的时候。

尉迟序只是不能动,不是封闭五感。

茶匙是铜烧制的,通体冰凉,捂到他肤上,那细微的接触,却犹如燎原之火,他半片肌肤烫而热,直直烧到尾椎骨。

慢慢的,他脖颈处凸起几道青筋。

忽而一阵叹息,他无法低头,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是这声叹息,似也带来一阵轻弱的风。

痒,而且凉。

他说不准这是不是幻觉。

不过,她为什么叹息?他蓦地反应过来,眼瞳紧紧缩起,她该不会是看到……

“找到了。”

宁姝的话打断尉迟序的猜想,那“钥匙”,果然是在尉迟序身上,但是,是纹在腰上。她叹息是因为,尉迟序太鸡贼,没有鲁班的功夫,谁能现场变出一支钥匙?

尉迟序闭上眼睛。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松口气,还是吞口气,这口气不上不下,压着心腔,让他整个人暴躁起来。

宁姝问:“你就没有实物的钥匙?”

尉迟序没法回答,但即使能回答,也只能回,没有。

她一直盯着钥匙的纹身,双目如有实质,尉迟序的满腔怒火,忽而又被那种盯着的感觉,压了下去,连带着尾椎又麻起来。

此时此刻,他脑海里也只有一个念头,两刻钟的时间快到了,只要他能动,定不会放过陆宁姝。

也好在,她变不出钥匙。

却听窸窸窣窣的,尉迟序不得不睁眼,她从头上拔出一根簪子,仔细盯着纹身,一边掰动簪子,那簪子在她手中犹如绳子,竟然轻巧地出现钥匙的形状。

尉迟序:“……”

“叮,【能工巧匠】使用到期,扣除10积分!”

宁姝松口气,系统的【能工巧匠】太坑了,居然使用20秒就要10积分,还好她20秒就掰好。

她掂量了下“钥匙”,嘀咕:“试试吧。”

把现场掰的钥匙,戳.进床上的钥匙孔,宁姝手腕一用力,“咔哒”一声,暗格打开。

暗格里,只有一个只布包,宁姝翻开纸包,不由失望。

不是密信密码,是一堆信件,信纸泛黄,墨迹淡了,她拿起第一封,寄信时间是以前的年号,粗略一算,居然是十八年前,这信比她还要老。

都做到这一步,宁姝心想,看个信没关系吧,说不定能知道尉迟序的秘密,拿捏住他,反过来为她所用。

是的,恶霸长公主的基因动了。

信封写的是“吾弟阿序亲启”,字迹秀丽,一看就不是尉迟序的字,宁姝想,他现在没有亲人,不代表过去没有,可能是他姐姐在这十几年间去世了。

她一目十行,全文里,多是嘱咐他努力加餐饭,勿挂念,战场战局还不错,天下很快太平,之类的。

宁姝大脑飞快地转着。

女人上战场,红甲卫么?红甲卫有男有女,并非只有男人。

可能是久久通一次信,这封信不短,宁姝赶紧看落款,是一个字:月。

他姐姐叫尉迟月?

第一封信是十七年前,讲的大周是大败突厥,突厥王朝后退五十里,把他们赶去荒芜之地,保十年内不受突厥困扰。

信中言:三军将士皆从我命,凯旋当日,沿道欢呼,唤我大将军。

落款还是:月。

大将军?宁姝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稳稳心神,翻开第三封信,是十六年前,忽略前面的描述,宁姝只看到一行:

【……帝欲召我入宫,经深思,我亦心悦帝,入宫为天下安,全自己情,你务必好好念书练武,莫牵挂……】

宁姝浑身一寒。

月,岳,岳满。

她僵硬地抬起头,看着不远处被她挑开衣裳,还没穿好的尉迟序。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气过头,又或者尘埃落定,尉迟序神色平静,若往常冷漠,只眼眸犹如寒潭深水,窗外光芒微暗,映衬出他眼底明亮的光泽。

亮,而冷。

如果不是被【葵花点穴手】摁在原地,宁姝心想,她一定死定了。

她忽然记起,曾有传闻说皇帝倚重尉迟序,是因尉迟序眉眼肖似先皇后,原来,不是空穴来风。

她手上捧着布包,扯扯嘴角:“那什么,大将军,哦不,小舅舅?”

尉迟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