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你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块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大年三十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这几年南边冬日越发冷了,说是薄雪无声,但是湿湿冷冷的一口气上来,那种冷比北方北方刮骨头的那种冷另有一种磨人。不过再冷也打不消年味儿——新朝建立起来已经五十年左右,休养生息承平日久,民间也渐渐日子好过起来。

至少扬州这样的地方,绝大多数人家都要讲究过年的,只不过讲究多少上面有些不同。那些家里殷实的能从腊月起就过年,直到出了元宵节才算完,中间各个日子过个遍,家人好生欢喜。家里一般的则只能从腊月二十四过小年起,过到元宵。更困窘的不必说,也就是过除夕和元旦两日。

过不起年的不必说,那些是扬州城里的苦命人,虽然很少,但的确是有的。

过年,既是好事,年节大典,热闹好玩,算是给忙碌了一整年的过去一个交代。也是一件难事,过年又称之为过年关,一年欠的账要归还,准备过年要许多花费。这些都是要钱的,而钱本身就是最为难人的东西了。

只不过这样的愁眉苦脸一般都属于大人,小孩子自然还是都期盼着过年的。从进入腊月开始,就开始在巷子口唱童谣,童谣里头说的都是腊月起种种好吃的好玩的。

这些日子赵家小院里上上下下都不得闲,腊月初八这一日事情多,其中最重要就是腊八粥。而腊月初八的腊八粥却不能真的等到腊月初八来准备,腊月初七这一日,家里就开始为这个忙碌了。

腊八粥各地有不同,就是同一个地方,根据身份地位不同,腊八粥用的原料也不同。在扬州地方,一般的扬州人家煮甜咸两种腊八粥。甜的用茨菇、荸荠、胡桃仁、松子仁、芡实、红枣、栗子、木耳、青菜、金针菇等等,若是咸的,则是在甜粥原料里放青菜、咸排,并且不放糖。

所以早早的,桃仁、松子仁、芡实、红枣、栗子这些东西就要准备起来。

说起来这些果仁之类的东西也是零食,所以腊八粥不要等到腊月初八才能给孩子解馋,在腊月初七这一日就能让孩子偷着吃一粒再吃一粒。

“莺姐儿,歇一会儿,你去外头叫芹姐儿进来,试一试新做的衣裳。”王氏手上抱着两件新袄子,对正在挑豆子的赵莺莺道。

赵莺莺放下手上的小笸箩,给搁在了桌子上:“我就去叫!”

穿新衣和吃好吃的一起都是小孩子最喜欢的事情,赵莺莺带着穿新衣的消息去叫赵芹芹,自然一叫一个准。顺便收获了一大帮小孩子羡慕的眼神,毕竟不是所有人家都有能力给孩子做新衣裳过年的。

须知道,小孩子穿衣服费,从来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每年做新衣这种事也就是梦里想想。

“我娘说芹姐儿家里发财了,以后恐怕年年都能做新衣了。”

“年年做新衣?真好啊!”一个小女儿啧舌:“要是我家也发财了就好了。”

“嘻嘻,发财哪有那么容易,我和我娘说了,她还骂我痴心妄想哩!”

“可是赵家发的什么财,为什么就没见到芬姐儿、萱姐儿她们穿新衣?她们不也是赵家的?”

“嘁,都是赵家的也不同,天底下姓赵的多了去了。她们家和芹姐儿家又不是一家,我爹说他们早就分家了。还说分家了就不能互相沾光了!”

小孩子的话都是大人说的,他们不见得知道真实的意思是什么。不过倒是很好的说明了太平巷子的街坊对赵家事情的看法,和赵莺莺家走的近的都觉得好,分家之后发财自然不错。和另外两家走的近的不免为他们可惜,按照道理来说,只要没分家家产就算公中的,分的时候要平分。

芹姐儿高高兴兴地跟着赵莺莺回了东厢房,赵吉和赵蒙两个已经穿上了新衣了。从上到下,都戴着一顶冬日暖帽,穿着一件毛青布宝蓝色对襟大袄,一条黑粗布棉裤,经脏又爽利。底下踩着一双白帮黑面子千层底,这个也是簇新的。

换上新衣服赵蒙就得瑟地不行,抓了一把的炮仗揣兜里,跑外头巷子去和伙伴玩耍去了。这些日子他在太平巷小子中间可是出尽了风头!

赵蓉蓉手上抱着三套新衣裳,见两个妹妹回来了,就让她们跟着自己进卧房换衣裳。

姐妹三个的新衣裳用的是同一个颜色,上身都是红底白碎花对襟立领小袄儿,下身都是红色的。不同的是,赵莺莺和赵蓉蓉是裙子,赵芹芹一个人是裤子。其实赵莺莺在此之前也都是裤子的,不过王氏见她翻过年就是大姑娘了,做新衣的时候特意做的裙子。

传出来三个姑娘齐齐整整,特别是赵蓉蓉已经很有一些大姑娘的风姿了,王氏看的格外喜欢。又看赵莺莺:“莺姐儿也到了可以穿裙子的年纪了!这个好看。”@

若是大户人家的小姑娘,那自然是从小穿裙子,但是普通人家则不然。这里头的原因无非是钱闹的,一条裙子,哪怕是最简单的裙子,那也比裤子费布料。所以为了省布料,也就是省钱,穷人家的女孩子小时候都是穿裤子的。

只不过根据各家境况不同,穿裤子的时间长短不同而已。有的人家女孩子直到十三四岁,彻底长成大姑娘了,这才给穿裙子。有的家里殷实一些的,就能早一些。

赵莺莺家里早几年也没有现在这么宽裕,赵蓉蓉就是到了十岁上下才给穿裙子的。再看堂姐妹也差不多,二房家里的赵芬芬赵芳芳比赵莺莺大两岁,今年九岁,也依旧是穿着裤子的。照着她们姐姐的例子,应该还要再等一年才能穿裙子。

王氏这时候也穿着红通通的新衣,毕竟是新年,男人也就算了,女人家哪能不穿红。看了看自己生下的三朵金花,觉得整个巷子里恐怕没有比这更齐整的姐妹花了,心情大好:“过年这几日好生玩儿!”

说着抱了最后一套新衣去了大房那边——这是孝敬方婆子的。一家人做新衣,王氏自然也不会少掉婆婆。

只不过送新衣这件事她就算是做,也做的颇不是滋味儿。上一回家里办年货买柴草煤炭的事情确实让人恼火!

送柴草煤炭的过来,当面就让二房截了一半去了。当即赵吉和王氏就火了!且不说这是自家定的,半道截去算什么!就说跟闹心的问题,钱怎么算?

“娘?我从牙行和老乡那里定了煤炭和柴草,怎的数目不对?”赵吉一开始没说什么,怕自己冤枉什么人,所以打算先问清楚前后因果。

方婆子脸色有一点不自然,强笑道:“你二哥家里也要用柴草煤炭,我想着都是买来的还没出钱,就先让你二哥买去了。家剩下的煤炭柴草还剩下许多,我算过了,只要不大手大脚地使,用到开春容易。”

王氏皱眉:“娘,那柴草还没花钱,可是煤炭是花了钱的。二哥家的钱在哪里?分了多少煤炭出了多少钱?”

方婆子说了一个数,赵吉和王氏面面相觑。实在是这个数目不对,这是按照入冬之前的价格开的价,可是这些东西入冬以后一天一个价,这时候和那时候已经很不同了。

两人心里很清楚,要么是二房占了一点小便宜,用入冬之前的价格买现在的东西。要么就是方婆子又在补贴二房了,自从和赵莺莺姐妹做绢花以后,一开始她一个月靠着绢花就有二两银子的收入。

后来赵莺莺转做结子之后,方婆子和赵蓉蓉做绢花速度慢了下来,价钱也大不如前,只能赚个零花钱,比大房和二房做绢花好一些而已。

但即使是这样,也多少攒下了一些钱。所以这几个月,但凡二房的在她面前哭诉,她就要出钱补贴。赵吉和王氏不是没有意见,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至于这一次,两人其实怀疑依旧是方婆子补贴了二房。

实在是前科太多!若真是自家出钱来的,何必偏瞅这个时候出手?

“娘,柴草钱我就不给你了。二哥给的那煤炭的钱顶上柴草应该绰绰有余——今天先这样了,我先回房了!”赵吉d话说的硬邦邦的,拉着王氏就走。

方婆子本想留人,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她何尝不知道赵吉是看出她在补贴二房,这才生气的。可是她能怎样,她是为娘的,赵福本就是兄弟里最弱的那一个,现在二房又是三房里最穷的一个。她当然只能多多补贴一些。

这就是每个人的立场了,方婆子有她的立场,赵吉自然也有他的立场——再进一步说,赵贵和宋氏恐怕也心里不忿吧。

若是方婆子来私房补贴三房还好想一些,毕竟分家人家,父母在儿子家里讨生活,想要讨人喜欢叫要知道拿钱。反正钱这东西又不能带到坟墓里,还不如活着的时候买舒服。

而二房算什么?同样都是分家分出去的,为什么能补贴他家,就不能补贴大房?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每个儿子都没有也就算了,偏偏又不是。

王氏抱着衣裳来见方婆子:“娘,新做的衣裳好了,您看一下,上身试一试。要是有什么不好,我再改一改。”

方婆子放下了手上的热茶,摸了摸新衣裳,低声道:“我都这把年纪了还穿什么新衣裳?穿了也是白穿,还不如给蓉姐儿多做一身,她现在是大姑娘了,正该打扮。”

“娘,别说这种话,既然是一家人都做了,怎么会少了您这个长辈。”王氏皱眉道:“我和吉哥从来都是这样,您放心,该我们做的一样都不会少。”

在赵吉心里或许还会有骨肉亲情,但是在王氏心里,也就只剩下这些了——该她做的她每一样都不会少,其他的就不用想了。@

下定这个决心之后王氏心里松了一口气,从正房耳房里出来,她看了看冬日里阴阴的天,反而觉得天空海阔心胸舒畅,松快起来。没想到没有什么念想之后,反而没有以前那么生气了。

“娘,豆子都挑好了,你来泡发!”赵莺莺站在东厢房门槛上大声道。

王氏笑了起来:“急什么!晚上才煮腊八粥呢!”

腊八粥确实是深夜的时候才煮,等到第二日就有现成的腊八粥可喝。到了天刚刚擦黑的时候王氏才把豆子们都泡发,等到快到子时的时候才到厨房点火煮粥。同时,宋氏和孙氏也进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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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氏从王氏身边走过,其实是在偷眼看她用什么煮粥。看了就笑了起来:“哟!人都说赵家老三发财了,制备年货的时候都让人见识了大方。却没想到煮个腊八粥就露馅儿了!这是什么粥?该是发财人家喝的吗?”

王氏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这正是我们这样人家该喝的粥!有多大的脑袋戴多大的帽子,我们可不打肿了脸充胖子——我家这才哪到哪儿,真等发财再说罢!”

其实王氏煮的腊八粥已经算是不错了,虽然是普通人家的配料,但她用料好且实在,煮出来的粥也是普通人家的上上等。要知道有些人家的粥薄的很,有些人家则准备不上腊八粥

孙氏被噎了一下,走到灶台边上烧水:“哼哼,我是见过好腊八粥的,就是咱们扬州几座大寺庙里给善信的粥,用的是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豇豆、去皮枣泥合水煮熟,外用染红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及白糖、红糖、琐琐葡萄装饰。我还以为能见家里煮一遭呢!”

这时候赵莺莺正好迈进厨房,她是来帮忙的。王氏正怀着孩子,一个人煮这么多的腊八粥恐怕劳累,所以有一个小的给她帮忙。至于赵蓉蓉,则是早早睡下,她要在丑时之后来替王氏和赵莺莺来看炉子。这腊八粥可是要熬到第二天早上的!

听了这样的说话摇摇头,论起来她才是见识过真正好的腊八粥的——什么东西能比宫里好?

腊八这一日本就是佛诞节,腊八粥也是因为这个才有的。所以每到这一日,京城里管理皇家佛寺的寺庙就要送腊八粥到宫里,其中精细不必说。至于宫里自身也要熬腊八粥,用的是另一种方子,不变的只是‘精细’二字而已!

王氏才懒得理这样的琐碎话,忙着舀水煮粥。要知道,这腊八粥可不能只煮一锅——腊八粥既要分送亲朋邻里,又要管自家吃喝。而且习俗里的说法,腊八粥一直吃,吃的时间越久,这一年的福泽就越绵长。

厨房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只大木桶,煮好了一锅粥就往木桶里倒,装到七八分满各种材料才用光。这时候锅里也就只有最后一锅粥了,王氏再看看时候,道:“莺姐儿,你去叫蓉姐儿过来接手。”

莺姐儿应了一声,立刻去叫人。不一会儿赵蓉蓉就匆匆扎着辫儿,披着一件大袄儿,趿拉着一双棉鞋过来:“娘,你和莺姐儿睡去罢,我来看着火和锅里。”

等到第二日,赵莺莺就是被腊八粥的香味甜醒的。这不是一家一户,这是满城里都在煮腊八粥呢!

她起来就换上衣裳,洗漱过后就去厨房:里头赵蓉蓉果然还在热着粥。

看到赵莺莺起来就笑着道:“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多睡一会儿,你昨日什么时候才睡啊!”

赵莺莺笑嘻嘻道:“我不睡,我来帮姐姐。”

这时候还早,但是有些东西就要开始了。赵莺莺找出一个竹篮子,里头恰好能装三碗粥,然后往上盖了一层棉纱布:“我去隔壁送腊八粥。”

腊八粥本就是要分送亲友的,赵莺莺给外面的邻居送,赵蓉蓉也舀了两碗,同时送到正房和西厢房。

赵莺莺送了三家腊八粥,这粥自然送的神清气爽。这时候送粥是好差事,人家都是好声好气说话,然后还不忘给孩子的兜里装花生瓜子糖块儿之类。

“我走了婶儿!别留饭,我家也等着我一起喝腊八粥哩!”

“叔、婶儿,尝尝我娘的手艺!”

就是这样的话,赵莺莺虽然翻过年才八岁,但她又不是真的小孩子。所以送粥时候都很会说话,各种礼数也格外好,让街坊邻里的长辈都喜欢。

可别小看这一点,一般人家爹娘忙碌生活,小孩子不是在外面疯玩就是拘在家里。这样长大的孩子不是野就是闷,没有人教多少规矩,他们知道什么?最多就是知道怎么称呼长辈,尊敬些的要行礼,其他的也就随便了。

“啧啧,人家都说讨老婆重要,可不是真的!讨个好老婆就会教养孩子。你看看赵老三家的几个孩子,除了年纪还小没有学规矩的芹姐儿,其他几个都是见人会说话会问好的,多有礼貌!多讨人喜欢!”

“说起来他家最大的蓉姐儿多大了?也快要能说亲了吧,我们家哥儿——”

“嘿!别想了!人要有自知之明,眼见得赵老三家就要起来了,人家怎么会这就着急给孩子寻亲事。稍稍等一等的事儿,到时候就要去寻富贵人家给蓉姐儿做亲了!”

赵莺莺甩着空篮子回家,把兜里的零食倒出来留给芹姐儿,然后又重新添粥送人。与此同时赵莺莺家也在接不同人家送来的腊八粥,有进有出。

好容易送的差不多了,赵莺莺才能和一家人一起吃早饭——主要就是腊八粥,旁边放着红糖。他们喝腊八粥都是甜口的,所以王氏干脆没有做咸粥。

正在吃的时候有人上门,是宋氏娘家送腊八粥了。这时候扬州的风俗都是娘家先把腊八粥送来,然后再往空碗里放上自家的腊八粥放回去。

赵家也有一个外嫁女,是赵莺莺大姑,赵莺莺这几个月还没有见过呢!因为人家不是嫁在扬州左近地方,而是在镇江那边。不过扬州和镇江也算是近的了,不算是远嫁,倒还好。

不过这个距离显然是不能送腊八粥的了。

又过了一会儿,王家舅舅也来了:“大姐,我给送腊八粥了!”

最后只有孙氏家的腊八粥是中午之后送的腊八粥,一般来说出嫁的姑娘在家是尊贵的,所以娘家送腊八粥是越早越好。而午后才送来腊八粥,除了那些住的真远的,是很少见的。

由此可见孙氏和娘家关系不大好——赵莺莺猜测当年孙氏恐怕因为嫁给赵福格外怨恨娘家,长久下来娘家也就不愿意热恋贴冷屁股了。

在这个赵家小院里没有秘密,稍迟一些就有孙氏发脾气。那位孙家送腊八粥的妇人应该是她嫂子之类的,什么都没有讨到就被赶了出去。

“拿这个东西来做什么!打我的脸么?我家就是没有腊八粥也不要这白水一样的东西。”孙氏就叉着腰站在东厢房门口。

赵莺莺伸着头看,果然看到西厢房泼出一碗腊八粥。洒在地上留下一片迹:“的确太薄了一些,里头见不到多少果仁、豆子之类。”

这句话是王氏低低地说的,按照赵莺莺这几个月的粗浅了解,时人爱面子。如果是自家吃的粥也就罢了,送出去的,特别是送到出嫁女家的粥必定是好的。不然出嫁女婆家的人见了都要讥笑。

孙家这样怠慢孙氏,就事论事,孙氏发这样大的火并不过分。当然,孙氏这样让人没脸,最后居然没有还一碗腊八粥回去,这也让人无话可说了——原本是孙家的错,也变成两边都有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