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突如其来的暴雨冲散了夏日的闷热,傍晚六点多,天色就很暗了,尽管雨势减小,但天边那团黑压压的乌云预示着还会有一场大雨。

晚上九点,周迟译借着这场雨从满桌都是长辈的饭局脱身,乘电梯到地下停车场。

半个小时前,司机接到家里的电话,老婆要生了,把车钥匙放在前台就急急忙忙地赶去医院。

周迟译今天没少喝酒,所以临时叫了个代驾。

代驾是外地人,跟着导航绕了远路,周迟译在车里等了十多分钟,代驾才到,四十多岁,看着很面善,把那辆折叠电动车放到后备箱,边擦脸上的雨水边笑呵呵地感慨自己还是第一次开这么好的车,有些紧张。

周迟译说不着急,可以慢点开。

这辆车不是他的,是他哥的。

今天的饭局也不简单,家里人想逼他回来,催他结婚。

代驾看导航目的地是老城区,就知道周迟译不是回家。

南川市是一线城市,但在繁华的商业区之外,还有个城中村,生活气息很浓,如果是白天来,能看到路边都是小摊,就是所谓的烟火气,街坊邻居都互相认识,有二十年不涨价的老式点心铺子,也有全场十元一件的玩具店。但房子老旧,道路狭窄。

前面在施工,放着车辆绕行的提示牌。

车灯亮着,能看见居民楼大门外站着一个正在抽烟的人,周迟译认出那个人是孙赫,就让司机在车上等,自己拿了把伞下车。

周迟译都走到孙赫面前了,孙赫才回过神,连忙把烟灭了。

“译哥,你来了,家里太乱,还有几个亲戚,从下午哭到现在,没法儿见客人,就不请你上楼喝茶了。”

周迟译也不是来喝茶的,他哥有一个车队,孙赫是车队成员,也是他高中的学弟。

9月份有比赛,前段时间,周迟译去看他们训练,发现孙赫频频出错,一直不在状态,闲着没事的时候找队里的其他人问了两句,才知道他母亲病得很严重,孙父也不容易,意外受了伤,几年都不能工作,养到现在左脚还是有点跛,夫妻俩都不赞成孙赫玩赛车,在他们眼里,这就是不务正业,孙赫一直盼着比赛,拿个冠军给他们看看,结果比赛时间还没到,母亲就去世了。

“我从附近经过,想起吴小婷说你住这儿,就顺路过来看看。”

“患了结肠癌,最后都很痛苦,走了反而是解脱,我有心理准备,就是挺遗憾的,”孙赫眼角潮湿,“住我家楼上的阿姨也得了一样的病,上个月刚查出来,她没儿没女,也挺可怜。”

周迟译抬头往楼上看,家家户户都亮着灯,他下意识想解释阿姨有儿有女,只是儿子回不来,女儿不敢回来,但风一吹,酒醒了几分,觉得这话没必要跟孙赫说。

“明天不用去训练,多休息一周。你把转账收了,是兄弟就别客套。”

孙赫熬了几夜,今天白天也就只睡了四个小时,刚抽完两根烟,不停地咳嗽,他站在风口,咳得眼睛都红了。

他说不出矫情的话,只憋出一声谢谢。

“回去吧,我走了,”周迟译拍拍他的肩。

路面坑坑洼洼,无论踩哪里都会沾上泥水。

代驾去找厕所了,周迟译看着孙赫上楼,目光在四楼那扇窗户多停了一会儿,随后拨了通电话出去。

“陆止止的母亲患了结肠癌,你知道这事儿吗?”

电话那端的寇庄路沉默许久。

“听你说了才知道。”

车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代驾跟撞鬼了似的,连伞都扔了,不等周迟译开口问怎么回事,他就紧张地叫老板。

“老板,我看见巷子里有个人倒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死了。”

“那就再去看看,是应该打110还是120。”

代驾跑过去,又跑回来。

地方偏僻,晚上容易出事,酒劲儿上头,周迟译头疼得厉害,“死透了?”

代驾直摇头,“还在喘气,也能动,应该有救。”

人命第一,周迟译也没多想,“先弄上车,送医院。”

“好好好,”代驾急忙折回去救人。

周迟译把车门打开,代驾把人放到后座,头发遮住了脸,光线太暗,只能看出是个女人,她的衣服早就湿透了,周迟译坐副驾,从车里找出一条毛巾扔到后面,正好盖在她的胸口。

去医院的路上,车速明显比之前快。

代驾怕耽误救治时间,也担心给周迟译惹麻烦,他只是在平台接了个单,没想到会碰上这种事,万一人死在车上了,他多少都有点责任,有些做生意的大老板很忌讳不吉利的事,年轻轻轻就开这么豪的车,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既然能让人上车,应该是不在乎这些的。

急诊医生接手后,代驾总算能松口气。

代驾看着女人被推进医院大楼,心里想着就当是给自己积德,救人一命,福德万千。

他转身收拾车垫,看见落在后座的包,就顺手拿起来,准备追上去交给护士。

包的拉链开着,他动作急,一不小心,里面的东西全掉在地上了。

天气预报大雨是在后半夜,周迟译也不急这几分钟。

代驾捡起车胎旁边的那张身份证,对着灯光看,“赵、南、霜……97年的,这么年轻,还是个小姑娘……”

“谁?”周迟译停下脚步。

代驾用衣服把身份证擦干净,递了过去。

“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如果救不回来,父母得多伤心啊。不知道是仇人还是熟人,也可能是男女朋友,最近网上就有为情捅人的新闻,这姑娘的证件照都这么好看,本人肯定更漂亮,容易招坏人。”

晚上的光线并不算亮,视线从模糊到清晰,周迟译看到了记忆里最熟悉的那张脸。

就像是尘封许久的旧物突然被翻出来,细细擦拭,抛光,直至表面重新变得透亮,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

代驾念还在叨着下班后要给自家的孩子打个电话,叮嘱她晚上出门一定要注意安全,突然,周迟译转身往医院大楼里跑,甚至没有给代驾留句话,到底是等着还是走人。

迎面走过来的一个护士,周迟译问:“刚才送来的病人呢?”

“在急救室,”护士拦住他,“诶诶诶!你不能进去!”

“让我看一眼。”

“别给医生添乱了,冷静点,你是家属吧,先跟我去办手续。”

周迟译一动不动地盯着急救室大门,护士叫不动他就放弃了,走远后才发了句牢骚。

附近发生了交通事故,一个孕妇在路口被摩托车撞了,急救室外十分混乱。

手机响了两遍,周迟译才回过神,耳边充斥着孕妇家属的哭声和争吵声,他也越来越烦躁,到外面抽完一根烟,酒劲儿淡了,往事却铺天盖地涌来。

护士又在叫家属。

他算什么家属?

周迟译低头看着那张身份证,又点了根烟,才给寇庄路回了通电话。

“到底什么情况?到医院了吗?你别摊上人命。”寇庄路刚才也没听清楚,在电话里就只听见周迟译问人死没死透。

周迟译的手指从照片上抚过,“是有点要命。”

“司机撞人了?”

“没有,但是在巷子里捡了个熟人,赵南霜。”

“谁?”

“你聋了?”

“哦,南霜回来了啊,”寇庄路并不惊讶,“琴姨得了结肠癌,身边没人照顾肯定不行,止止不回来,南霜应该是回来替她尽孝的。”

没错,为了谁都不可能是为他。

“你俩倒是挺有缘分,这都能遇到。当时身边的人都说是你甩了她,其实是她甩你吧。”

没错,被甩的人是他。

“虽然分手的时候闹得不太好看,但好歹也有点旧情,人家受伤了,你就绅士点,送她去医院,‘死没死透’这种话多难听,如果被有心人听见了,肯定要告你一状,你爸每天都在等你犯错,受个处分,好名正言顺地你弄回家当太子爷。”

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南霜好像有男朋友,她可能早就把你忘了,你可千万别以为人家是回来纠缠你的,摆着一张臭脸。”

周迟译挂断电话。

【她可能早就把你忘了。】

寇庄路前面说的那些话,周迟译听着都很平静,不管是为了谁,总之就是她回南川了,被分手的人是他,但这事儿不能全怪她,有男朋友……也很正常,时间永远向前,一年又一年,她没有义务站在原地等谁,可听到“她可能早就把你忘了”的时候,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疼吗?

那肯定是没她疼。

在车上的时候,代驾每隔两分钟就喊一声小姑娘,听到她低低的一声“嗯”,确定她没断气,还一直在鼓励她,让她坚持住,很快就到医院了,从头到尾,周迟译就只是给她盖了条毛巾而已。

坐垫上有血迹,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必定伤得不轻。

“帅哥!家属!叫你好几遍了。”护士从大厅走出来。

那位孕妇的老公也在猛抽烟,在护士眼里,周迟译焦躁不安的样子和对方差不多。

“不用太紧张,病人没有生命危险,医生已经在帮她缝合伤口了,我带你去办住院手续,顺便把费用缴一下,”护士按着工作习惯正常询问,“您是她的……”

周迟译说:“前男友。”

护士:“……”

周迟译想了想,又补充道:“也可能是前前男友。”

护士:“……”

这之后,护士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家属”。

赵南霜被护士推出急救室的时候是醒着的,走廊的灯光很刺眼,她闭着眼睛,明亮的光线照得她唇色发白,看着很虚弱。

护士推着病床从身边经过,周迟译看着脸色苍白的赵南霜,神色有些恍惚,等待的时间里那些不确定的假象全都被推翻。

真的是她。

护士摸不准周迟译的脾气,刚才明明担心得要命,现在却又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真是让人费解,但既然是前任,也能理解。

“后脑勺的撞伤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左肩是被利器划伤的,好在伤口不深。”

“谢谢,”周迟译点点头。

护士在急诊值班,不去病房。

周迟译只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两眼,责任护士把门关上后,他到旁边给寇庄路打电话,“明天早上过来一趟。”

“你也算是南霜的救命恩人了,我去碍事。”

“别他妈废话。”

“火气这么大,”寇庄路笑笑,“是她伤得太重,你心疼了?还是她装作不认识你,你受气了?”

电话又被挂了。

寇庄路和周迟译是发小,对彼此知根知底,以他对周迟译的了解,八成是前者,如果赵南霜把他当空气,他反而不会那么烦躁。

凌晨的这场大雨像是要整座城市冲刷干净,电闪雷鸣。

早上七八点钟,雨停了,寇庄路开车去医院,找到病房,在走廊看见了周迟译,他喝了酒,又一夜没睡,脾气差到连话都不想说,只把一份粥塞到寇庄路的手里,起身准备走人。

“什么意思?”粥还是热的,寇庄路挑了下眉,“人是你救的,就这样便宜我了?我在南霜面前多刷点好感,百利无一害,闺蜜真情这种坚不可摧的东西,你得相信,虽然万年难遇,但确实存在。”

周迟译头都不回,直接进了电梯。

寇庄路敲门,赵南霜在输液,看到他的时候,愣了几秒钟。

寇庄路把粥放在桌上,“好久不见,感觉怎么样?”

“还好,就是伤口有点疼,”赵南霜刚睡醒,人很迷糊,“原来昨天晚上的人是你啊,世界真小,谢了。”

“是挺巧的,”寇庄路拿了把椅子坐在病床边。

他刚才没有把房门关上,余光正好瞥到门外的人影,一点都不意外,随后自然地看向赵南霜,“你伤成这样,得报警吧?”

“惹上麻烦了,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什么麻烦?找迟译帮忙,他这几天闲着呢,肯定能帮你处理好。”

赵南霜甚至没有多考虑一秒,“那就更麻烦了。”

门外的周迟译背靠着墙,微微低着头。

耳边又一次响起寇庄路的话:她可能早就把你忘了。

“不好意思,请让一下,”打扫卫生的阿姨要拖地。

周迟译往旁边走了两步,刚好站在病房门口,抬头时,不经意间,猝不及防地和一双清凛凛的眼睛对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