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时睦州没有听见过司栗这样悲恸的哭声,锁紧的眉头暴露了他此刻的情绪。

他不知该怎么办,只得用手臂揽住她的腰肢,将人轻缓地拥在怀里。

这是两人意义上第一次认真的拥抱。

司栗的眼泪氤氲在他的毛衣上,腰间的那股强势,让她更加贴合着他的胸膛。

因为家庭原因,她从小缺乏父爱,从没有感受过那种山一般可靠踏实的爱怜。

就在这时,在投入时睦州怀里的这一刻,闻着他衣服上好闻味道的这一刻,司栗感受到了。

安全感,这是任何朋友,家人,甚至她自己都无法给予给她的安全感。

感受着他稳定的心跳,司栗逐渐冷静下来,抽泣声逐渐缩小。

老师和师母给足了他们空间,这阵子没有任何进来打搅的迹象。

司栗在他怀里,用脸蹭了蹭他胸前的衣服,有些像小猫般的慵懒贪恋。

“哭够了?”他话里含着笑意。

她带着鼻音缓缓回:“嗯。”

“抱够了?”

司栗不撒手,环着他的腰,“没有。”

“司栗,明面上耍无赖可不好。”他无奈,将人松开,哄着:“老师师母还等着吃饺子呢。”

“好吧。”司栗放开他,赶紧低头擦干眼睛,然后给时睦州戴好围裙。

饺子煮好时,司栗在帮着时睦州端盘子,这时候史忠仁老师走了进来,帮着他们把饺子往餐桌端。

史老师为了方便干活挽起了袖子,就那么一个瞬间,司栗瞥见了他右手手臂上一道长长的疤痕,已经有些淡色,映照着伤口度过的时间。

她微微一愣,赶紧恢复平常,笑着把饺子端给他。

.

师母需要静养,时睦州和司栗就没有久留,九点钟从老师家里出来。

时睦州不知从哪个朋友那儿借了一辆商务车,司栗开门爬上副驾驶坐好,她安全带的时候,试探着问了一句:“时睦州,老师身体一直好吗?”

他不太熟悉这台车,在中央媒体台看了半天,最后点了点屏幕,知道她在想什么:“想问老师的手伤?”

“啊。”司栗没想到他这么聪明,一眼就看破自己,“对……要是不方便我就不问了,没事。”

“没什么不能说的。”他启动车子,将那段经历讲述给她。

……

时睦州从本科开始的辅导教授就是史忠仁。

所有学生上了大学都马不停蹄地去享受自由又丰富的大学生活。

只有他在外人眼里过得单调又无味。

教室,图书馆,自习室,宿舍,实验室。

他只出现在这几个地方,每天几点一线,眼里只有书和实验,其余的一概不理。

最开始还有几个女生对他芳心暗许,明着追他,最后也都纷纷吃了瘪,在他身上讨不到一个眼神。

最后只能放弃,即便他帅得一塌糊涂,可是实在过于无趣。

除了要学医的那一个单薄的理由之外,其实他对学习也没什么兴趣,不过照这样说,他应该也对睡觉,吃饭也没有兴致。

所以总体看下来,学习知识是唯一他想干的事。

时睦州用七年的时间读完了本硕博个学位的功课,在这七年之间,是老师一家改变了他。

原本他和史老师还只是学校里的交际,后来不知在哪知道他是时科中的儿子,史老师打听了他家里这些年的所有事情,最后决定不仅仅授予他知识。

时睦州还记得他第一次被史老师带到家里的场景。

那时候时间晚了,食堂只剩下一些半凉不热的剩饭,但他还是买了下来为了饱腹。

时睦州还没吃,史忠仁路过食堂看见了坐在窗边的他,史忠仁敲了敲玻璃,示意他跟自己走。

就这样,他被老师带回了家,第一次吃上了师母做的饭菜。

老师一家对他的照顾和热情还不同于司栗那样连点方法都没有的横冲直撞,师母的温柔,老师的和蔼,润物细无声。

再发现的时候,时睦州已经对老师一家产生了莫名的依赖。

他不知道那种感情是什么。

后来才明白,或许那就是对家人的渴望。

已经被自己掩埋的感情,留在过去的司栗对自己曾经的热情,她交给过自己的那些人情世故。

时睦州学着将这些反馈给老师一家。

史老师的儿子一直在国外留学,然后现在在国外的研究所工作,常年都无法回国看看他们。

时睦州了解到这些,学着一点点照顾和关心他们。

他不会花言巧语,也不会干活,最开始的时候只能在老师看电视的时候坐在他身边喝茶,陪着。在师母做饭的时候,杵在一边递东西。

他和老师一家的关系从简单的师生变成了家人,后来随着其他学生也来吃饭,和老师探讨学术,老师原本冷清空档的家变得热热闹闹的。

时睦州七年读完本硕博,一年去国外留学。

留学回来正式在北城仁华医院入职,他的手术经验还很少,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坐普通门诊,或者跟着史老师查房,辅助手术。

他记得很深,入职的前一天晚上,史老师带着他在小区的花园里聊了很久。

“不管是在国外还是国内,你都学了不少了。”他问时睦州,“你觉得患者们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

时睦州不暇思索,“最有效最快的治疗。”

史忠仁低下头笑了笑,“不全是。”

“医生要做的事情远远不只是把患者身体上的病治好。”

时睦州愣了愣。

史忠仁认真的告诉他,“一个合格的医生,不仅要治病,更要医心。病人一旦信任你了,本来分的痛,它可能就变成一分。”

“人生的选择权在自己手里,但是疾病的治疗权应该是医生与病人共同的一个选择。只有你们的心聚在一块儿了,这个病对人的折磨才会被降到最小。”

这是时睦州正式成为医生前,史忠仁给他上的最后一课。

之后在北城的工作生活,他都尽量向他的老师看齐,在诊断的同时最大限度地照顾考虑患者的心情,多分出一点自己心里的温暖,和他们交换信任。

可就是这样对病人如家人,将患者的心情放在第一位,专业素养和能力都在国内盛誉的史忠仁,却被自己最信任的患者伤害。

也是与那天司栗为自己挡刀相似的情节,一位患者的术后恢复很差,并且根据病情来说并不适合再次手术治疗,虽然史忠仁已经竭尽全力挽留住患者仅剩的那一点视力,可他们仍旧将怨恨和悲哀发泄在他的身上。

时睦州忘不掉那个下午,那个到处有血的走廊。

干净的地板上斑斑血迹,惊叫声伴着回音连连。

行凶的人举着菜刀挥向史忠仁的时候,他就在隔壁诊室。

听到尖叫声,他立刻出来,就见着史忠仁手臂淌血,他拦住老师想要保护他,却被史忠仁推开,行凶者还在追着他。

史忠仁对他喊:“睦州!快!去叫人!!”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尽是猩红温热的鲜血。

耳边嗡地一声,整个世界变静止。

其他医生和路过的患者前赴后继,制止住了已经疯狂的行凶者。

桄榔一声,刀刃掉在地面上,发出短暂又尖锐的声响。

他视为家人的老师正在抢救,而他却无法陪在身边。

于是那个下午,唯一完美继承史忠仁手术能力,并且对这个病例情况了如指掌的他,不得不吞下所有愤怒和悲伤,替老师完成原本是他的手术。

就是聪聪先天性青光眼的手术。

史忠仁遭受多处刀伤,最严重的就是右手臂的伤,直接破坏了他右手臂的神经,从今往后只要抬动,右手就会止不住的颤抖。

恢复得好的话,正常生活是不会受太大影响的,但是。

主治医生的一声叹息,直接为这位优秀教授的手术生涯切断了生命线。

那个对眼科,对医疗事业一片赤忱,兢兢业业几十年的史老师,最后却落了个这样的结局。

无数曾经被他拯救过的患者和身边被他温暖过的医生们听闻都忍不住落泪愤恨。

随着史医生回家修养,那抹些许苍老却坚毅的背影消失在医院。

那个被人夸赞和追捧的,温暖又温柔的时睦州也永远死去。

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时睦州丢失了自己对这项事业的初心,治病看诊成了单纯的挣钱活口的工作。

他或许有些偏执,用一个残暴的患者否认了一群善良的患者。

可是每次看到黯然神伤的老师和他那一身伤的时候,他无法再对这些陌生人施与任何温柔。

可是,随着自己公事公办,用冷漠面对所有人和事后,他忽然在某一个瞬间意识到。

现在的自己,跟当年自己痛恨的父母,没有半点区别。

他明明发誓,自己绝对不能成为像他们那样冷漠的人。

可是他如今又是什么样子呢。

于是那些原本只是难眠的夜晚,彻底成为两方思想不断撕扯他神经的深渊。

无论试过多少药物都没用,他睡不着。

因为他想不通,找不到困惑的出口,所以他自我折磨着,煎熬着。

“就这样。”时睦州结束了回忆,看向坐在副驾驶紧紧攥着安全带憋泪的司栗,抽了张纸递给她,“直到我再次遇到你。”

史老师的经历和他的自我折磨让司栗心里麻木成一团,她没想到这几年,表面成功光鲜亮丽的时睦州竟然经历了这么多。

司栗将她那双泪灼灼的眼睛转向他,有些不懂:“嗯?”

“直到那天看见你给候诊的患者们一个个递热水,递豆浆。”他轻轻勾唇,眼里淡然,“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和老师很像的一股劲。”

“不是。”司栗摇摇头,她不是这样认为的,她缓缓伸出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你早就找到自己想选的那个答案了。”

“你只不过用我的行动在劝说你自己,再次振作起来,再次选择走上和老师一样的路。”

时睦州盯着前方的眸光动了动,抿着的唇线冷不防地颤了下。

略过半晌,他笑了,承认道:“都有。”

不管是被她无私又温暖的实际行动感动到,还是在身边人影响下,加上自己思考多年得出的结论也罢。

这些所有,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车子是自动挡,时睦州趁这个时候,右手一翻,将她的手握在手里,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手。

司栗心头一跳,耳朵有些发热,她将自己刚刚想到的告诉他:“我曾经看过一个医生的纪录片,有一个我特别喜欢的医生,他说过一段话。”

“我眼中的先锋,身上都有一种特别的温度,这种温度叫做希望。”

“先锋的精神就是始终以最大的善意对待人性和生活。即使经受无数次打击,仍然能够站起来,微笑着告诉生活,放马过来。”

司栗眼底发酸,她揉着诸多情绪,真心地鼓励他:“时睦州,你和老师都是勇敢的先锋。”

“你尽管放肆地去给予爱,我会在你身边保护你。”

“不仅仅是我,其他的医务工作者,其他的患者,大家都会保护你。”

红灯亮起。

车子停下。

时睦州紧紧地握着她手,偏过头来看向她。

那双从来寡淡漠然的眼眸,此刻如翻涌的波涛般。

风起潮涌,浓烈炙热。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

“司栗。”

“嗯?”

“我们在一起吧。”!